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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四）
叶修当即拍门道：“苏沐秋，开门！”
咚咚咚的拍门声，声音颇响。别说屋里的鬼了，就连楼下的鬼也能听着。可过了好一会儿，都无人应声。叶修停下拍门的手，竖着耳朵贴着门，门内是声息全无。
忽的，他就生出了些许怒火。曾经的好友一瞧就跟这见鬼的事情有关，可闭门不见就算了，甚至连出声应对的胆子都没有。
叶修也懒得拍门了，只对着门道：“苏沐秋，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？别藏着掖着！你都成了鬼了，我还能拿你怎么样？”
闻言，魏琛终于反应过来了！
“他怎么在这儿？”魏琛瞪大眼睛看着叶修。只因他终于想起苏沐秋是何许人也。不就是叶修那位英年早逝的好友，苏沐橙唯一的亲哥哥吗？
当年，他听说过车祸的事情，还为此惋惜了几分钟。这两年在兴欣，他也知晓清明时，叶修和苏沐橙会一同去给苏沐秋扫墓，还给不知情的小伙伴们科普过苏沐秋的“坑人”事迹。
这种种迹象表明一个事实——苏沐秋是个死人。
但现在，苏沐秋就在这儿。听叶修这么一说，这死鬼还跟这事儿脱不了干系。
魏琛又愤怒又害怕，他犹豫着伸手抓住了叶修的胳膊，眉头拧紧地道：“这事不对！你见鬼也见得太多了！要不咱们今天先回去，明天正午的时候再来。”
叶修转过头来，刚要开口说点什么。一个声音就响在他们的耳侧：“谁说正午的时候来，就不会见鬼了？”
这个突兀插入的声音，让叶修等人一惊。他们转头四看的时候，防盗门无声地开启。方才那位离房门较远的妇人，正笔直地站在门后，一双凤目要睁不闭地看着他们仨。扫视完一圈，最终将视线落在了叶修的身上。
“叶修？”妇人问。
叶修立刻摆出恭敬的表情，点头致意：“徐大师好。”
徐大师的眼睛对其上下一扫，细细地打量着叶修。她琢磨道：这人是长得周正，五官分明，脸蛋白皙，印堂也未见发黑，就是那头顶上的三把火要灭未灭的，映得人脸惨白，跟那给鬼附身用的纸人差别不大。
而与此同时，叶修也打量着这位传闻中的“鬼见愁”。对方穿了一件黑色的旗袍，外头披了一件绣花的坎肩，长长的头发用发簪挽成一个髻，把脸盘子完全显露了出来。那面盘上涂了不少粉，让整张脸惨白兮兮的，没个正常人的气色。可那五官倒是大家闺秀的模子，就算有细纹在边上布着，也不影响她的美丽。只是这美中掺杂着冷，让叶修一跟她的眼神对上，就不敢造次了。那眼睛里明晃晃的全是杀气。
两人这么对视了片刻，徐大师转身往房里走了去。“进来吧。”她说完，便坐到了客厅靠着墙的沙发上，脸直对着尚未开启的电视机，理也不理其他人。
魏琛被这怪异的景象吓得腿有些发软，见着叶修要进去，赶忙拉住了对方的胳膊。只是瞧着叶修转回头来露出的疑惑眼神，他又不知该说点什么。
没成想，旁边全不受阻的包子将鞋一脱，便大步走了进去，还一脸好奇地看着屋里的摆设。
这屋子就一个小户型的一室一厅。进门的左手边是一个四方餐桌，餐桌的旁边摆了张神龛。阳台正对着大门，黑色窗帘的边上摆了个木柜。这门与窗的中间放了张双飞的布沙发，米色的茶几和同色系的电视柜全是中式的造型。沙发靠着的白墙上挂着不少相框，里头全是徐大师的单人照，从豆蔻年华到现在的风韵犹存。
包子的脑袋转了一圈，最终将视线放在了神龛上。他快步走过去惊讶地道：“老大，快看！这个关公是碎的！”
叶修闻言，眼睛又瞟向徐大师。只见那人的身周像是缠着一层黑气，杀意腾腾。
这下，别说魏琛了，就连叶修自个儿都不敢进了。
“进来。”那徐大师又开口道。说罢，她伸出手，将面前茶几上的东西拿了起来。叶修瞅着那像是一个计算器。
随即，徐大师往那东西上按了几下，发出哔哔的声响。
叶魏二人同时懵逼了！
电视上可不是这么演的，哪有捉鬼大师拿计算器的？
这声儿引起了包子的注意。他瞪着眼睛，好奇地凑过去问道：“阿姨，你在做什么啊？”
徐大师按键的动作顿了顿，又无声的继续按。
这气氛着实诡异。可叶修在深吸了一口气后，还是走了进去。他同魏琛一起挤在靠门的那张沙发上，开口道：“徐大师，我是……”
他话还未说完，就见着徐大师抬起一只手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。
计算器的声音一直在响，好一会儿才停。徐大师将机器往茶几上一扔，双臂环抱胸前，脑袋朝着叶修一转：“二十三万五千六百七十二元。零头我给你抹了，你还欠我二十三万五千六。我等会给你卡号，这个星期内把账转过来。”
这话的内容太过突兀，在座三人一时间毫无反应，只能眼瞅着徐大师往桌子上摸来镶金烟盒，抽出一根雪茄给自己点上了。她吸了口，再将烟吐出来。这青烟徐徐间，苏沐秋的声音先响了起来：“你、你刚才明明说的是二十三万零六百七十二块。这才几个时间，你就加了五千？！”
叶修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，只见苏沐秋的身影出现在电视机里头。那模样仍是少年时，衣裳也还是当日出门时穿的那件。此刻虽是横眉竖眼，看起来却丝毫不显恐怖。
他不禁唤了声：“沐秋。”
这声音一出，电视机里的苏沐秋就没了影。叶修深吸了一口气，捏了几下拳头方才没吼出声。
成，你不见我，我也全当作没见过你。
叶修扭头笑看着徐大师：“大师，我还没消费了，怎么就欠账了啊？”
徐大师夹着雪茄的手往电视那儿一指：“他消费了。”
“那怎么能算我头上呢？我跟他又不认识，你看我叫他，他都没答应。”
徐大师吐出一口烟雾，那双凤眼瞅着叶修，第一次露出了笑容。“他不是不答应，是不敢。”趁着叶修皱眉的功夫，她讲道：“作为一只鬼，敢闯进我这间屋子，还不要命地打破了我放那儿的关老爷。他也算是个英雄了！”
叶修笑了笑：“他一只鬼闯您这儿干嘛啊？”
徐大师喷了叶修一脸白烟，又板起面孔，硬邦邦地道：“不知道。我只知道他差点魂飞魄散，永不超生。”
叶修心下一凛，面上的笑挂不住了。他忍了一会儿，还是没忍住。
“加十万，你把他给我揪出来！”
徐大师转脸瞅着叶修。魏琛皱着眉头。包子直呼：“老大，霸气！”
而苏沐秋终于没忍住，从电视机里头跑了出来，喊道：“别！别乱花钱！”
叶修的嘴角扬了起来。他扭头看向苏沐秋，眼睛里发着光：“怎么回事儿？你从头到尾的来说清楚吧！”
苏沐秋立刻明白自己又中计了！
与此同时，旁边响起个声儿：“两万，让我见鬼。”
叶修瞪着魏琛，而后者呵呵地笑了起来。
也不知徐大师是用了什么手段，魏琛和包子都能见着苏沐秋了。他们五个坐在沙发上，互看，谁都没抢着发言。
那往来的眼神里有缱绻，有不满，还有审视。
最终是魏琛先发出了声响。他摸出烟，给自己点了一根。叶修跟着他的步子，从他手里抢了一根烟叼在嘴上。
两人吞云吐雾间，坐另一头的苏沐秋终于没忍住，举手发言道：“给我也来一根吧！”
叶修看向他：“你抽烟？”
苏沐秋嘿嘿地笑了起来：“近墨者黑。”
闻言，叶修没说话，倒是魏琛在旁边挑了挑眉。他将一根烟点上，放在烟灰缸的边沿，推到苏沐秋的跟前。后者立刻深吸了一口烟气，紧绷的脸颊这才放送。
“多久呢？”叶修不知所云地问了一句。
苏沐秋答道：“从一开始到昨晚。”
“你出车祸死的，能离开被撞的地方？”
“我是死在医院里头的，跟那些当场死亡的不一样。”
叶修“哦”了一声，又没头没尾地问道：“沐橙，还是我？”
“跟你的时间多一点。沐橙毕竟是女孩子，不方便。”
“那我这事儿是怎么回事儿？”
这个问题，苏沐秋没立刻回答。而是垂着脑袋沉默了半晌，才伸出大拇指按了按自个儿的眉心，低声下气地道：“是我错了。我当时想给你托梦来着，结果方法没用对，上了你的身，冲淡了你的阳气。”
叶修不禁诧异的一瞪眼：“你给我托梦做什么？”
这问题像是把苏沐秋问住了，对方久久都不答话，更是将脑袋垂低，两只手用力地揪着头发。
叶修不急，只将视线放在他身上，一口接着一口地吸着烟。
终于，苏沐秋将头抬了起来。他眼睛不敢看叶修地道：“我、我就是想、想告诉你……该找个伴儿了。”
“啥？！”
在场的人，没一个会想到是这样的事情。
叶修忍不住又笑又气地道：“你告诉我这个事儿做什么？”
苏沐秋眼睛瞄着地面，说话没方才结巴，语气也比方才淡定了许多。他说：“这事儿我想了很久。你看你今年二十九，一直没谈过恋爱，我就有点担心你会一直不谈。我知道你忙着事业，也是真的热爱着荣耀，我其实也觉得你一直玩荣耀挺好，但做鬼十多年，越来越觉得有人陪着，才是最好的。你的前队友里头，吴雪峰找了个美国妻子，前几天孩子刚满三岁。林杰的老婆一个月前给他生了个女儿，这是他俩的二胎。还有借你钱不还的那个郭明宇，人开了个小店，找了个比他小五岁的老婆，前几天刚查出有了孩子。我知道你比他们都年轻，经得住挥霍，可我怕你一头扎进荣耀里，就没心思去管个人问题。”
他说到这里，才抬起头双目直视着叶修的：“我就想，不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，只要你觉着好的就在一起吧！我真不希望到头来还见着你形单影只。我知道孤独是什么感觉，我真不愿意你有一天也会尝到孤独的滋味。”
叶修的脸在听完这些话后，绷得紧紧的。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苏沐秋，无声地凝视着。好一会儿，他才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。等那口气吐出，他的脸上就有了笑。
“那你怎么就变成上我的身了？”
苏沐秋的双眼看向地面：“我第一次操作，实在是……不熟。”
叶修闻言，哈哈地笑了起来。他高声骂了句：“你这逗逼！”骂完，他转头看着徐大师，“大师，那我现在这见鬼的毛病该怎么办？”
徐大师依旧是一双凤目半睁不闭地看着他：“明天鸡鸣之后就好，不需要做其他的。”
叶修手指着苏沐秋：“那他呢？”
徐大师瞄了眼苏沐秋：“已经给他回过魂了，治疗费加赔偿共计是二十三万五千六百七十二元。关老爷十五万，给他治伤八万，其间用的冥币纸钱是六百七十二元。”她说着转头看向包子，“他叫我阿姨，罚款五千。”
包子的表情一愣，刚要求饶就听着她讲道：“不过看在他无心的份上，饶恕他一次。二十三万零六百，付吧。至于让他俩见鬼的酬金，我就不收了。”
叶修等人都没带着现金，只能把徐大师的账号记下来，改日转账给她。众人谢过她，转身要走时，她叫住了落在最后头的苏沐秋。
只见她低头给自个儿点了根雪茄，细白的手指夹着粗粗的一根儿，红唇缓缓地吐出一口白烟后，方道：“超度算你便宜点，一万。”
苏沐秋不想离开这人世间。人鬼殊途的道理他懂，只是仍旧看不透。徐大师没让他立刻回答，而是从神龛下头的箱子里拿出了一个纸扎的小人。她手腕一扬，将其抛了过来。
“送你的，附身在上头，明早鸡鸣前，你都算是个人。”
苏沐秋看着那小人，心头一喜道：“谢谢您啊！”
徐大师摆了摆手，看也不看他地道：“走吧，你这只可怜鬼！顺手把门给我关上。”
苏沐秋喜滋滋的依言照做，心里头没有半点失落。
这个小区位置偏僻，三人一鬼等在路边，好不容易才见着辆出租车。
他们进去后，司机道：“四位老板去哪里？”
前排坐着的魏琛不禁咋舌：“这真有用啊？！”
后排的苏沐秋笑容更大了，而他边上的叶修只是不咸不淡地报了地址，去往蓝雨的主场体育馆。
一路上，苏沐秋想说话，但叶修却像是累了一般，只闭着眼休息。其他两人也不发声。
这沉默一直持续到他们从后门进了体育馆之后。
叶修对着魏琛和包子道：“你们先进去吧。我有点事，要找他谈一谈。”
魏琛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，揽住包子的肩膀，带着对方走了。而苏沐秋安静等在旁边，心里头明白，叶修要发难了。
叶修走到苏沐秋的跟前，看着这个比自己略矮一点的年轻人。良久之后，他低头点了根烟，一口接一口地抽了起来。他心里发闷，想说的话很多，却一句也说不出来。
后者等着他说话，却只能等到了香烟的苦涩气息。
气氛就此沉默，一人一鬼相对无言。
其实，苏沐秋也想说很多话。这十多年他看在眼睛里，积了太多的东西想告诉给叶修，但临到头来，他说不出口了。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，再说无益，现在的生活他又没有参与。他是个“故人”，不应该出现在叶修的生活里，但此时此刻，他参与进来了，是这种要命的方式。
苏沐秋想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，叶修先他一步出声了。
“后悔吗？”
苏沐秋的表情一怔，没想到叶修居然问了这个问题。他还是老实地答道：“悔过。”
“哦。”叶修点了点头，跟着道，“我也悔过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我知道你知道。”
苏沐秋抬头看着叶修的脸：“我还看到你哭了。”他张了张嘴，脸上摆出了一个要哭不笑的表情，“当时，我还抱着你了，只是你感觉不到。”
他话音一落，叶修就张开双臂，将他紧紧地抱住了。温热的身体剧烈地发着抖，紧紧的，像是要把苏沐秋给勒死。
叶修很少说脏话，可现在他忍不住开始骂：“苏沐秋！你他妈怎么就这么衰？过个马路都能被车撞？你就没想过沐橙没了你该怎么办？你难道就不怕我一走了之，让沐橙一个人孤苦地活下去？苏沐秋，你简直太残忍了！你太残忍了！我恨你！”
许多当时不敢说的话，今儿全部说出来了。
叶修确实恨过苏沐秋，在最开始他离开他的时候，恨他怎么就这么倒霉，会发生这样的事故。他只在心里骂，因为知道骂了对方也听不见。现在鬼魂就在眼前，叶修终于找到了骂的对象，他怎么能不痛痛快快地骂出来？
叶修骂着骂着就哭了，鼻涕眼泪全落了下来，脸红脖子胀，一副可怜的模样。
苏沐秋也想哭。可他终究不是个活人，没有眼泪这种玩意儿。他也就抬手抚摸着叶修的后背，轻抚道：“委屈你了，别哭了，真生气就打我几下吧。”
“有个屁用！”叶修怒道，“打你我还手疼！”
“好吧，我错了。”苏沐秋将叶修往后推，推着对方坐到了走廊另一边用来休息的椅子上。他依旧让叶修紧紧地抱住自个儿的腰，抬手抚摸着对方的后脑勺。他心里的苦楚堆积成了山，到这一刻轰隆一声，山崩地裂，心内万里残景。
他现在满心满脑里想着的，只有叶修。
他终于再一次，将这个人抱在了自个儿的怀里。可当年想说的话，再也没法说出来了。
他开不了口。
他不过是一个，死人。
---to be continued---
